石榴云/新疆日報記者 肖春飛
“和田玉里面最好的羊脂白玉,手感柔軟,看起來像一塊羊尾巴油,但是它的最高硬度能達到摩氏6.5度,劃玻璃什么的輕輕松松。為什么如此堅硬的玉石,看起來卻如此柔軟?”《中國玉器通史》主編、南京博物院研究員陸建芳如是發(fā)問。
“玉分軟玉、硬玉,和田玉硬度這么高,為何還歸于軟玉?”中國科學(xué)院新疆生態(tài)與地理研究所研究員穆桂金接著陸建芳的問題繼續(xù)發(fā)問。
大家討論熱烈,陸建芳最后給出答案——這就是中華文化的獨特性所在!他說,“君子比德以玉”“君子溫潤如玉”,和田玉堪稱中國古代士大夫的完美人格象征,外表溫文爾雅,內(nèi)心強健剛硬,“中國人如此,中國亦如此,有人只看表面以為中國可欺,于是肆無忌憚,結(jié)果自己吃了大虧,這樣的事,在歷史上并不少?!?/p>
本次科考活動凱旋儀式。石榴云/新疆日報記者 肖春飛 攝
這是“昆侖巡禮”——昆侖和田段多學(xué)科科考隊在漫漫長路中的一次學(xué)術(shù)討論,玉文化是此次科考一大重點。
科考隊此次考察了多個玉礦,和田玉石原生礦多在海拔4000米左右的高山上,進山之路異常艱難,越野車如在驚濤駭浪中顛簸跌宕,車到了能抵達的終點,人再往上爬,氣喘如牛,汗透重衫……在道路建設(shè)、交通工具如此發(fā)達的今天,抵達玉礦尚且如此艱難,遑論古人?記者在于田縣阿羌鄉(xiāng)流水村,看到有幾塊簡易的玉文化展板,其中寫了昆侖采玉人的艱辛:上山難,找玉難,采玉難,采到玉了,下山也難,人乏、玉重、路險。
和田縣喀什塔什鄉(xiāng)黑山村地處玉龍喀什河上游,河邊有一塊石刻,上寫:“大清道光二十一年山西忻州雙堡村王有德在此苦難”。陸建芳看見后,動容良久:“也不知這個山西采玉人王有德后來怎樣了?古人說到昆侖山采玉‘千人往、百人回。百人往,十人至’,一塊和田玉進入中原,太不容易……”
濕潤的和田白玉。石榴云/新疆日報記者 肖春飛 攝
和田玉進入中原的時間很早,《山海經(jīng)》《穆天子傳》等先秦文獻已記載和田出玉的事實。陸建芳認為,齊家文化時代的人,可能已經(jīng)深入今天的新疆地區(qū)尋找和田玉。齊家文化是以甘肅為中心的新石器時代晚期文化,出土了大量玉器,是華夏文明的重要來源之一。
“比較秦漢以后幾大玉材,就質(zhì)量而言,和田玉最好,其次是獨山玉;而就產(chǎn)量而言,情況剛好相反,和田玉最少,這也是其珍貴的原因所在。”和田博物館副館長艾再孜·阿不都熱西提說。
稀缺、品質(zhì)優(yōu)、開采成本高,市場上,和田玉貴,是可以理解的。但是,如果僅知道和田玉值錢,那是何等悲哀!
玉從來就是精神文化產(chǎn)品,“脫離了文化去看玉,和田玉就是一個空洞的概念,只是一塊漂亮的石頭。”陸建芳說。
“玉成中國一萬年”,中國古人最早看中的是玉的硬度特征,將其作為工具使用,很快發(fā)展出審美功能,進一步又演變?yōu)楦顚哟蔚木裨V求,認為美玉通天通神通靈,從而形成玉崇拜。
二里頭遺址出土的柄形器。陸建芳提供
“在漫長的用玉、琢玉、選用玉料、異地交換玉料、玉器的社會生產(chǎn)生活過程中,發(fā)現(xiàn)玉石,尤其是透閃石玉與其他石頭在色澤、紋理、質(zhì)地等諸多方面存在極大差異。中國有許多透閃石玉料產(chǎn)地,和田玉是眾多透閃石玉脈中最優(yōu)質(zhì)的一種,最終在大浪淘沙般的玉料篩選過程中,透閃石玉料中最頂級的和田玉脫穎而出,成為頂級玉器制作的不二原料。”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巫新華認為,漢武帝欽定西域南山為昆侖,依據(jù)主要是于闐南山產(chǎn)玉,昆侖核心詞義為“天”,內(nèi)在核心功能是“通天”,和田玉被視為最好的通天媒介。
和田玉輸入中原后,很快出現(xiàn)了“白玉崇拜”,比較文學(xué)、文學(xué)人類學(xué)研究專家、上海交通大學(xué)教授葉舒憲認為:約3000年前商周之際形成的白玉崇拜,是萬年玉文化史上最重要的一次信仰革命,古人從崇拜各種顏色的地方性玉石,轉(zhuǎn)向崇拜一個產(chǎn)地的一種顏色的特優(yōu)級玉石——和田白玉,由此奠定了華夏核心價值的物質(zhì)原型,隨后的玉文化發(fā)展以新疆昆侖山和田玉為絕對主脈,“白璧無瑕”成為國人心目中完美無缺的價值觀表達模式。
陸建芳教授講解玉器文化。石榴云/新疆日報記者 肖春飛 攝
在“白玉崇拜”的發(fā)展歷程中,孔子是一個里程碑式的人物,他將和田玉的特點與君子的品質(zhì)相結(jié)合,明確提出了“玉德說”,認為玉有“十一德”,例如:玉質(zhì)溫柔滋潤而有恩德,象征仁;堅固致密而有威嚴,象征智;鋒利、有氣節(jié)而不傷人,象征義;雕琢成器的玉佩整齊地佩掛在身上,象征禮……后人對此作出了多方的詮釋,玉德說最終被定格在“五德”上,中國也因此成為世界歷史上唯一將玉與人性相融的國家。
秦王政十年(公元前237年),秦朝大臣李斯給嬴政上《諫逐客書》。當時秦王下令驅(qū)逐客卿,李斯旁征博引,說明吸引人才、強盛國家、一統(tǒng)天下的重要性,其中寫道:“今陛下致昆山之玉,有隨、和之寶,垂明月之珠,服太阿之劍,乘纖離之馬,建翠鳳之旗,樹靈鼉之鼓。此數(shù)寶者,秦不生一焉,而陛下說之,何也?”“昆山之玉”即昆侖山產(chǎn)的和田玉,比喻杰出的人才。嬴政被打動,收回逐客的成命。
著名的“95于田料”,來自于田縣海尼拉克礦。石榴云/新疆日報記者 肖春飛 攝
只有懂得了和田玉的文化意蘊,懂得了中國人尤其是中國歷代讀書人對人格境界的孜孜以求,才能真正理解和田玉的價值。葉舒憲說,中國人為什么習(xí)慣說“黃金有價玉無價”和“寧為玉碎不為瓦全”?《紅樓夢》何以獨尊白玉?《紅樓夢》為何原名《石頭記》、主人公為何叫寶玉、黛玉?……都可以上溯白玉崇拜來找到答案。
和田玉對中國人生活的影響是方方面面的,號稱第一部武俠小說的《三俠五義》,主人公“錦毛鼠”大名就叫白玉堂,書中寫展昭初見白玉堂:“只聽樓梯聲響,又見一人上來,武生打扮,眉清目秀,年少煥然。展爺不由得放下酒杯,暗暗喝彩,又細細觀看一番,好生的羨慕……”展昭已是人中龍鳳,尚且羨慕白玉堂,可見其風(fēng)華絕代。有意思的是,白玉堂跟謙謙君子展昭相比,更多了些個性,與賈寶玉相似,充分顯示了白玉的靈性。
玉工正在雕琢玉器。冷春輝 攝
白玉文化,不僅僅只在中原,其輻射之廣、影響之大,已成為中華文化傳播力、凝聚力的杰出代表。敦煌莫高窟98窟于闐國王李圣天畫像中,王冠下垂玉珠,手戴碧玉戒指,腰佩玉雕拳形柄劍;喀喇汗王朝時期著名作家馬赫穆德·喀什噶里在其著作《突厥語大詞典》中寫道:“玉石是白色透明的,人們用它做戒指戴,戴這種戒指的人不會觸閃電,因為它的屬性如此?!?/p>
摩挲一塊和田玉,能夠深刻理解中華文明突出的連續(xù)性:溫潤之間,流淌著中國人數(shù)千年不變的文化傳承;白玉崇拜,鐫刻在中國人的基因之中。
“這些天看玉河、看玉村(黑山村)、看玉礦,越來越覺得和田玉就是我們這個民族的縮影。”陸建芳感慨道,從地殼運動到高溫變質(zhì),和田玉的成礦條件缺一不可,再從地震、雪崩、火山爆發(fā)中流落玉河,經(jīng)過千萬年沖刷成為籽料;盡管經(jīng)歷千難萬難,和田玉依然保持坦蕩、堅定、溫潤的品質(zhì),就像中國人幾千年來始終追求“君子之德、中庸之道”的民族特性一樣。
良渚文化玉琮。陸建芳提供
如果說,世人通過《菊與刀》能夠初步認識日本,那么,和田玉則是深入了解中國文化特征的一個“密碼”。
“和田玉對于中華文明的形成和發(fā)展有過貢獻,如今在為地方經(jīng)濟發(fā)展繼續(xù)作貢獻,但是,我們既要重視和田玉的經(jīng)濟價值,更要重視它的文化價值,兩手都要硬,否則和田玉產(chǎn)業(yè)也會走向沒落?!标懡ǚ即舐暭埠?,他認為,和田學(xué)院于闐學(xué)院設(shè)立玉文化研究中心,是一個非常好的信號,接下來要加強多學(xué)科深化研究,講好新時代和田玉故事,有形有感有效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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